第二十章(20.0)

 

宛若一切都不曾發生過的生活著,

 

然而,那只不過是將視線移開、裝做沒有看見罷了。

 

甚麼也不曾消失、甚麼也不曾改變。

 

第二十章(20.1)

            

慶國。瑛州。玄趾山。水若祠

 

青衣安靜的坐在靠近祠廟附近的樹林中一個隱蔽的地方,冞也隨侍在側、安靜的側臥在旁。

 

聽見陽子問話的自己,又逃了。

 

與紅袖採取坦然面對不逃避的態度不同,自己總是一再而再的逃,卻又總是一再而再的逃不開。

 

明明知道那不是逃避就可以遺忘、明明知道那不是逃避就可以解決、明明知道一定要正視面對才能夠完結的事情。

 

自己依舊逃避了。

 

只有不停的逃避的自己,因為非常害怕所以逃避,卻也因為這樣的逃避、卻也因為這樣的不敢面對,造成了非常害怕的窘境。

 

惡性循環。

 

明明知道這樣做不能夠解決任何事情,卻還總是拼了命的逃避、逃避、逃避。

 

該面對了吧?

 

但,每一次這麼對自己說的自己,還是逃了。

 

不敢面對。

 

將自己蜷曲、瑟縮成一團、並且靠在冞的身上企圖得到慰藉與安全感的青衣覺得就算經過了這麼久的歲月與時光,但自己仍舊非常的愚蠢與愚昧。

 

就算害怕、畏懼也不應該逃避的吧?

 

青衣這樣自問。

 

因為逃避一次、就再也無法回到最開始不曾嘗試過逃避滋味的無畏狀態了。

 

初生之犢不畏虎。

 

因為不知道害怕,所以勇敢。

 

但自己已經逃避過太多次,遺忘的東西太多,累積的害怕太過於深沉,所以已經無法前進。

 

這是青衣自己的想法。

 

而在一旁甚麼都沒多說,只是靜靜的照看著青衣的海若卻不是這麼想的。

 

害怕是理所當然。

 

生存在世界上,感覺到害怕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情。

 

因為害怕,所以更加不能夠停下腳步。

 

就像是後面的土地不斷崩毀的時候,縱使非常的害怕,縱使非常想找一個地方躲起來,裝做甚麼事情都沒有。

 

但,一旦停下腳步、一旦擅自躲藏,那麼崩毀的地面很快就會追趕上來,甚至就連藏身之所也一併毀滅。

 

除非有絕對的生存自信,否則,任意地停下腳步或是躲藏都不是最好的選擇與方法。

 

第二十章(20.2)

 

因為害怕,所以會更加激發出人的本能;因為害怕,所以會更加努力地做準備;因為害怕,所以才能夠不斷地向前邁進。

 

青衣能不能夠面對害怕,然後繼續前進呢?

 

自己不知道。

 

實際上能夠做出選擇的,也只有青衣一個人而已。

 

自己能夠做的,不過就是替主人們守護著、照料著前來玄趾山的青衣而已。

 

其他的,自己無法、也不能替青衣做。

 

這是屬於青衣自己的選擇。

 

「躲在這裡啊。」紅袖無奈的聲音從樹林外傳來,「天色已經這麼暗了,看來今天得住在這裡了呢。」

 

青衣一定是回到這裡來了,師傅們所擁有的洞府。

 

離開師傅們身邊的兩人在慶國也沒有其他的落腳處。

 

對陽子說完青衣的過去之後,來到玄趾山的紅袖,透過硥,很快地準確掌握了青衣的所在位置。

 

自己並不是不知道青衣的害怕,因為自己也是一樣害怕面對過去的一切,以為只要忽略,那麼就會不存在。

 

然而,實際上,自己也很清楚,不是那個樣子的。

 

害怕面對的逃避,會招致更多的害怕,然後會更加害怕面對。

 

這樣的循環是沒有止盡的。

 

就算害怕,也必須要面對才行,就算會因此而傷痕纍纍,就算會因此而遍體麟傷也不能夠輕言放棄。

 

這是自己過去在雲海之上所學到的。

 

父親,也是從小這樣教育自己。

 

要面對、要解決,那麼害怕、恐懼就會自然而然地消失無蹤。

 

「紅袖。。。,」青衣出聲回應在樹林外叫喚自己的紅袖。

 

「我知道,我都知道,」紅袖安撫著,「還有我呢,無論面對甚麼樣的情形,我會永遠支持你,所以,你現在能夠下定決心嗎?」鼓舞,「再也沒有比現在更好的機會了,陽子,景王陛下,據說和延王陛下的交情非常好。我從遠甫那邊聽說,除了是延王陛下支持他登上寶座的以外,兩人的私交也非常好。」

 

「是這樣嗎?」青衣還是帶了猶豫。

 

「你不是有些話想對那個拋棄了你和家人的君王說嗎?再也沒有比這個更好的時機了。」紅袖繼續這麼說。

 

「我知道。。。」青衣還是下不了決心。

 

「我說你們兩個,」一直靜靜的在一旁的海若突然開口。

 

第二十章(20.3)

 

「是?」紅袖發出疑惑,青衣只是靜待海若回答。

 

「天色已經很晚了,」海若看向已經灑滿夕陽橘紅色餘暉的祠廟與步道,「有甚麼事情就等明天再說。今天就照紅袖說的在這裡休息,有甚麼事情就等明天再說了吧。今天也夠累的了。」

 

不能夠逼得太緊。

 

一下子逼得太緊並不會有任何好的結果。

 

「嗯,」紅袖點點頭,雖然海若沒有說出口,但隱藏的話語卻不言而明。

 

自己同意海若的話底意義。,或許自己太過於急躁了。

 

或許是因為被過去襲來的自己,不管給自己多少時間都無法做好準備的。

 

至今,自己心底蠢動著的深沉的害怕,也快要將自己淹沒,所以致使自己失了分寸。

 

以往,自己是不會這樣逼迫著青衣的,如今卻採取了比起以往更為強硬的態度。

 

或許,和青衣一樣,自己也無法承受這樣的強力來襲的過去吧?

 

只是出於理智強壓住本能所以才沒有退縮而已。

 

「我知道了,」青衣站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塵,和紅袖、海若、硥、冞一同回到海若安排好的地方休息。

 

自己知道不能夠逃,所以非常害怕。

 

但自己現在擁有的,早就和那時甚麼都沒有、甚麼都失去不同。

 

自己現在有紅袖、有師傅們、還有忠心耿耿的騎獸-冞陪伴著自己。

 

和當時被剝奪,所以一無所有已經不同。

 

或許自己也應該認真地考慮紅袖的提議了。

 

 

慶國。瑛州。堯天。金波宮。太師府

 

「陽子,有一件事情,不知道能不能拜託您,」青衣問著一如往常坐在一旁看著自己和紅袖忙著整理文件的陽子。

 

從那天紅袖告訴陽子關於他自己和自己過去的事情已經又過了數天。

 

紅袖那天是託詞要到下界找自己,順便再檢視一次慶國的疫病情形,就離開了金波宮,所以兩人再回到金波宮已經是數天之後的事情了。

 

自己在這段時間裡考慮著紅袖的提議。

 

是啊,再怎樣逃避也無濟於事、再怎樣害怕也無濟於事的話,那麼就除了勇敢面對以外,自己也沒有其他的選擇了。

 

就算自己面對了,最糟的情況也就是和現在一樣依舊對於國家、君王抱持著怨恨之心,也不會再有更糟的情況出現了。

 

第二十章(20.4)

 

或許,經過了這麼久的時間,自己也應該聽聽君王究竟對於當時的事情有甚麼樣的說法,又是不是能夠化解自己心中的深深積怨了。

 

所以自己打算請景王陛下-陽子幫忙。

 

「是,有甚麼我可以幫得上忙的地方嗎?我一定會全力協助的。」陽子誠懇的看著青衣。

 

眼前的可憐孩子遭遇了那麼痛苦的事情,如果自己有甚麼地方可以幫助他的話,那麼自己義不容辭,就算他並不是慶國的百姓也是一樣。

 

而且,就算不提到青衣的境遇,紅袖和青衣兩人對於慶國面臨的困境-疫病的蔓延的改善是最大的功臣。

 

如果不是兩人的話,那麼慶國現在會是甚麼樣子呢?

 

陽子實在不敢想像。

 

或許早就已經滅亡,也或許早就已經無法挽回。

 

就這點而言,自己願意盡自己所能地幫助兩人實現心願。

 

然而,由於紅袖的願望-想知道他的父親在最後是不是已經能夠理解並且原諒他的決定已經無法實現,畢竟死去的人是無法開口的,更別提是那麼久遠以前的事情了,就算想要找到知情的人恐怕也無法實現。

 

如果青衣的請求自己能夠幫得上忙的話,那麼自己願意付出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做,就算只是為了安慰眼前可憐的、盲眼的青衣的受傷心靈也好。

 

青衣早就知道紅袖將自己的過去告訴了陽子,只是只有提到事件發生的過程,其他的部分紅袖並沒有多說,「我的眼睛,還有我過去曾經發生的事情,陽子已經聽紅袖說了吧?」青衣沒有回答陽子的問題,只是又提出了疑問。

 

「是,」陽子輕嘆了一口氣,「國家荒廢的時候,難免會遇到這樣的事情,真的感到非常的遺憾。」

 

「不是這樣的,」青衣否認了,「我的眼睛、我的過去,都是發生在國家安定的時候,因為君王和台輔的失職,所以造成了這樣的結果,而那個國家就算是現在,也是個非常繁盛的泱泱大國。」態度強硬。

 

第二十章(20.5)

 

「到現在仍舊是泱泱大國嗎?」陽子思考著,「那麼青衣想要我幫忙的事情是?」

 

自己一直以為青衣的眼睛與過去是因為國家荒廢的時候發生的事情,這點完全出乎自己的意料之外,而且也猜不透青衣究竟想要自己替他做些甚麼事情。

 

「我有一件東西想請陽子替我歸還給那個國家,」青衣這麼說,邊從懷裡拿出一個用油紙包裹的十分穩妥的東西。

 

「是甚麼東西?又要歸還給哪一個國家?」陽子一邊問一邊伸手接過青衣遞過來的紙包。

 

「我聽紅袖說,陽子和雁國君王-延王的交情很深厚。」青衣趁著陽子打開紙包的時候問。

 

「可以這麼說吧,不過是我接受尚隆的幫助比較多,為什麼會提到雁國的事情呢?」陽子感到好奇卻又感到部分的失落。

 

該不會是青衣想到雁國的國府任職,所以才會提出的吧,這也難怪,比起尚在起步的慶國,安定、繁榮又有活力的雁國是更好的國家選擇。

 

不過再仔細的深想,陽子突然覺得不對勁。

 

剛剛青衣說,在青衣與家人發生這件悲慘事情的國家到如今仍舊是泱泱大國,而又提到了雁國,該不會是。。。?

 

「這是我的旌券,曾經擁有過,但是現在已經拋棄了的旌券,」青衣拄著手杖微偏過頭這麼說,「和紅袖一樣,我也是死過又活過來的人,所以捨棄了天帝賦予的一切,成為另外一個人。所以這個我已經不再需要的東西,請陽子替我歸還給延王陛下,不知道陽子能不能幫我?」青衣問。

 

「這當然沒有問題,」陽子一邊看著眼前因為歲月的流逝而陳舊的旌券一邊這麼回答。

 

做為旌券的木牌上面似乎有著暗紅色的痕跡,那是血跡沉澱之後的顏色吧?

 

上面寫著地官的特有文書,正面是官府的特有朱印,寫著樸州達郡化由鄉常縣官府許可』的毛筆字樣,背面則是寫著商奧兩個字。

 

【十二國的行政配置由大到小為:州、郡、鄉、縣、黨、族、里】

 

陽子想起自己來到這個世界後,在烏號所初次拿到的上面的文書與字樣是如此地相似。

 

第二十章(20.6)

 

自己當時拿到的旌券上寫著,正面是景州白郡守陽鄉烏號官府許可,而背面是自己的名字。

 

「青衣原來的名字是商奧嗎?」陽子仍舊在研究木牌上的文書式樣與自己記憶中的文書式樣。

 

該不該回自己的寢宮拿來對照呢?

 

卻猛然驚覺沒有聽見青衣的回答。

 

眼前的青衣像是在忍耐甚麼一樣,緊抓著自己的手杖,而且紅袖只是拍拍青衣的肩膀甚麼也沒有替青衣回答。

 

紅袖深切的知道青衣的感受,因為自己也有一個再也不會有誰會呼喚的名字。

 

和青衣是平凡的旌券不同,自己身上當時所攜帶的旌券背後有才國齋王的御名玉璽加以背書。

 

那是由君王直接發出的旌券證明。

 

父親大人雖然反對自己離開雲海之上,卻也無法阻止自己的決心。

 

世界上沒有贏過子女的父母。

 

父親大人還是秉持著父母疼愛子女的心情,發給了自己有著御名玉璽的旌券,只希望自己在下界的生活可以更為順遂。

 

另外,和青衣當時沒有附帶著界身的旌券不同,自己身上當時所帶著的界身,則是自己受父親的身分改變後,將自己拔擢到中央任官的三百多年來,自己從官府中領取的薪餉。

 

因為貴為公主的自己就算甚麼都不做,在雲海之上的生活起居並不需要自己負擔甚麼額外的開銷,所以屬於自己的薪餉就這樣存累下來,那是一筆相當可觀的金額。

 

這些事情就宛如昨天才發生,歷歷在目的事情。

 

所以自己完全能夠體會,再次聽見那沒有人會呼喚的名字,心中的激動是筆墨也難以形容的。

 

「我知道了,就交給我吧。」陽子不知道該說些甚麼才能夠安慰青衣,只是答應替他做到這件事情。

 

「那麼就麻煩陽子幫忙了,非常感謝。」青衣匆匆道了謝,就像是忍耐到了極點一樣,也匆匆地離開房間。

 

「那麼請陽子多多幫忙了,我去看看青衣。」紅袖也匆匆地離開了房間。

 

「雁國嗎?」陽子看著眼前的旌券喃喃自語著。

 

自己從沒有想到過青衣曾經所在的國家、發生那件事情的地點就是雁國。

 

應該說自己從沒有想到延王尚隆也會發生這樣的失誤。

 

第二十章(20.7)

 

在自己眼中的雁國,是個富庶有度、繁華無比的國家,不用說雁國所擁有賢能才幹的官吏,延王尚隆更是個看似迷糊卻又精明無比的明君。

 

然而這樣的悲慘卻還是發生了。

 

如果青衣給的旌券經過查證屬實的話,如果曾經發生在青衣身上的事情是真的的話,那麼自己對於國家的想法或許也改觀了。

 

也或許就如尚隆所說,就算國家再怎樣繁榮也都還有需要君王煩惱的事情。

 

另外一件在陽子的腦海中突然閃起的事情是,尚隆說過如果國家沒有甚麼需要他操心的,那麼他大概就會想把國家給毀滅的話。

 

只是,如果可以,自己不希望需要尚隆煩惱的事情是這樣的慘事。

 

自己也必須引之為戒才行。

 

陽子在離開太師府、前往積翠台的過道上,看著在日光下掩映著樹影的花園,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慶國。瑛州。玄趾山。若水洞

 

時間已經是正月,也來到了冬末的時候了嗎?春天終於要來臨了。

 

一如慶國現在的情形。

 

只剩下最後一隻虺了,然後就是等疫病完全解除、以及氣脈的重整工作,那麼在慶國的事情就算是完全結束了。

 

茈玗勉強的睜開眼睛,微偏過頭看著因為日照而更為顯得亮晃晃的白色殿閣的廢墟。

 

身體的痛楚時時刻刻在提醒著受的傷有多麼的嚴重。

 

自己所躺的地方已經印染成紅色,那是自己身上的血所鋪蓋、渲染的顏色。

 

就算有哥哥的醫術治療著,然而脆弱的人類身體卻不是這麼快就可以復原的。

 

尤其是自己無法等待傷勢完全痊癒,就又無數次的再次涉險,所以才會這麼嚴重吧。

 

到了後來,自己甚至已經無法站立,只能用很勉強的姿態捕捉虺。

 

另外一邊自己的殿閣裡的水塘,以著沖天的水柱形式,禁閉著捕捉回來、現在正在進行淨化的虺。

 

許多的虺在幾近透明的水柱中不停翻騰、竄動著,像是在洗淨所沾染的汙穢,又像是在哀鳴著幼子的行蹤依舊不明。

 

第二十章(20.8)

 

等到幼子回歸後,才能完全地平靜下來吧,而最後的契機到來的時間也在逼近著。

 

會怎麼樣收場呢?

 

而做為關鍵的兩個徒弟現在正在面臨過去的陰影所帶來的考驗,只是,不是這麼簡單而已。

 

兩個徒弟所做出的命運的選擇,同時也左右著常世裡國家的命運。

 

是因為查覺到兩個徒弟是如此重要的關鍵人物,這就是當初相遇時之所以會從死裡將兩個徒弟救回來的理由之一。

 

命運的交錯是必然,不是偶然。

 

自己從很小的時候就已經了解到這一點。

 

只是母親大人那時候告訴自己,自己所能做的,是旁觀,靜待時機的到來,才能修正因人扭曲的命運軌跡。

 

那時候自己不了解母親大人的意思。

 

比起母親大人,能夠看見更多時間軸上-過去、現在、未來所要發生的事情的自己,當時不能夠體會母親大人的意思。

 

所以在錯誤的時機出手干預了自己所不能干預的未來。

 

所以造成屬於自己血脈的、追隨著的與服侍自己的族裔都幾乎消亡。

 

命運是不能強行干涉的,只能在適當的時機導正而已。

 

在決心渡過虛海的前一刻,自己才明白母親大人所說的道理,卻已經為時已晚。

 

不停地犯錯,然後從中學習,這就是人了吧?

 

就算是神,也是人。

 

天帝在告訴自己這樣的道理吧?

 

沒有不犯錯的存在。

 

想到此的茈玗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卻也立刻牽動了身上的傷勢。

 

「別想太多了。」一直在一旁照料著的蔚軒這麼說,「那並不是我們能夠選擇與決定的,好好休息吧。」

 

「嗯。」聽見這句話的茈玗再度閉上眼睛,靜靜地休養生息。

 

人類的身體實在太過於脆弱。

 

但,那個時候,自己和蔚軒從虛海的那端來到常世這端的時候做出了選擇。

 

做為人類的自己其實可以選擇不待在常世的國家裡,而是一開始就只待在五山裡的宮殿裡。

 

做為人類的自己其實可以選擇捨棄這個軟弱的、虛弱的、脆弱的人類軀體,而成為更為飄渺虛無的、不容易受傷害的、軀殼更為強大、堅強的存在。

 

天帝在那時給了自己選擇。

 

第二十章(20.9)

 

自己選擇在常世裡也有殿閣,自己選擇和常世的人接近地生活、自己選擇做為這樣易折的人類軀體。

 

只為了那些在蓬萊、在虛海的那端就一直追隨著、照料著自己的族裔,還有為了虛海那端與自己血脈相通的族人們。

 

為了不將自己所擁有的、無止盡似的強大力量交出去,為了讓自己能夠守護住這股強大的力量不被人性的貪婪所濫用,自己犧牲了非常非常多的性命。

 

甚至可以說,當時被犧牲掉的一切,是為了自己所犯下的過錯-在錯誤的時間干涉了錯誤的未來。

 

被強行引導的命運力量反撲了,為此付出了慘重的、無法挽回的代價。

 

不單只是自己的親族,同時也包括那些一直忠心耿耿地跟隨、服侍的族裔的性命就這樣葬送。

 

所以再也無法捨棄了。

 

所以自己決定了,就算會再次遇見相同的、令人感到心痛的事情,自己也不會退縮。

 

所以自己決定了,就算會因此讓自己像現在這樣讓自己的脆弱身體受到嚴重的、但又無論如何不會死去的傷害與痛楚,自己也不會放棄。

 

所以自己決定了,就算會倍加的辛苦,也不能夠退讓。

 

一切的一切都是為了那些還活著的親族與追隨、服侍自己一族的族裔。

 

他們為了自己付出太多的東西,到了最後的最後,自己怎麼能夠輕言放棄呢!

 

所以選擇了這樣既脆弱又強大的生存方式。

 

悲哀啊。

 

無奈啊。

 

而一直很疼愛自己的哥哥似乎也能夠理解自己這麼選擇的理由,也非常地支持自己。

 

這對自己來說,這樣就足夠了。

 

不需要和自己一起跨越虛海的,不需要和自己一樣擁有不會結束的生命的,畢竟沒有盡頭的旅程實在太可怕,自己一個人承受就好。

 

但擔心自己一個人會感到寂寞、擔心自己一個人會感到害怕,哥哥,自己的審神者,和自己一起來到了這個地方,虛海的彼端。

 

做為胎果的兩人,在這裡都改變了容貌,在這裡也一起度過了很長很長、怎樣數也數不清的歲月。

 

如果沒有哥哥的陪伴與支持,自己恐怕在這漫長的、黑夜般的旅程中茫然無措。

 

兩人還會在這條無止盡的道路一直走下去吧?

 

直到常世毀滅之後,還要一直走下去的、沒有盡頭的未來。

 

第二十章(20.10)

 

雁國。玄英宮。初春時節

 

三位雁國的重臣依照往例聚集在玄英宮某處開著會。

 

這次會議的重點是前些時候從慶國收到的一個很陳舊的旌券,上面似乎還印染著已經沉著在旌券的木頭中的深紅色血跡。

 

那是景王陛下-陽子受託要歸還給雁國的旌券。

 

旌券的主人經過查證在地官府的名冊之中已經亡故。

 

朱衡、成笙、帷湍想起不久前也曾經想起過的那件事情。

 

那件事情的主角,又或者可以說是被認定已經亡故的受害者還活著,並且透過了景王陛下將所擁有的雁國旌券退還給雁國。

 

就算是一向吊兒郎當的延王尚隆,看著被退回的旌券也笑不出來。

 

只要多一個也好,每一個雁國的百姓,他都不願意放棄。

 

卻收到了這樣的,因為被雁國官府離棄,所以將雁國的旌券退回的存在。

 

這是第一次吧?

 

看見延王苦澀的、就連一點笑意也沒有的表情。

 

就算是當年掃蕩元州之亂,自己也沒有看見延王尚隆出現像現在這樣苦澀的表情。

 

「那傢伙,可以好好處裡吧?」帷湍看著窗外的雲海景致,又看看身旁的兩個同僚這樣問。

 

「也終於嘗到苦頭了呢。」朱衡倒是帶了更多的幸災樂禍的語調。

 

而一貫沉默的成笙雖然沒有多說甚麼,不過一成不變的表情倒是也有些許的贊同。

 

三人在延王尚隆手上吃了不少苦頭。

 

姑且不論老是無故曠朝、三天兩頭找不到人,那個總是悠然自得地耍弄著三人、又總是胸有成竹的在心中籌畫自己的規劃,完全不理朝廷重臣的意見,一意孤行的時間多於聽取意見的時間的君王。

 

也會有這樣苦澀表情的一天啊。

 

即便只有很短暫的時間後又立刻恢復了平日慣見的那個吊兒郎當的模樣,但那個苦澀的表情卻也讓三人體會到,或許對於總是擺著一副無所謂態度的延王來說,實際上是比任何雁國的官吏、百姓都要很重視雁國的百姓的吧。

 

不單單只是因為這關乎著延王尚隆自己的性命而已,同時是不是也有甚麼難以忘懷的回憶呢?

 

這點三人並不清楚。

 

第二十章(20.11)

 

因為延王尚隆是胎果。

 

所謂的胎果,是在里木上結果,但是因為遇到了開啟虛海通道的蝕,在還是卵果的時候,從常世這邊流到蓬萊或是崑崙,然後又從蓬萊或是崑崙重新回到這個世界,這樣的人稱為胎果。

 

如果原來是蓬萊或是崑崙的人也不慎被發生的蝕捲入而順利、平安的來到常世,那麼,從蓬萊來的人就稱為海客,從崑崙來的來就稱為山客。

 

常世,是這邊。

 

蓬萊或是崑崙,是那邊。

 

從這邊流到那邊去的卵果,會在原本的外貌上覆上一層殼。

 

這層殼在那邊的時候,會使得天帝所賜與卵果成長為人時的外貌,變得像那邊的人,這樣卵果才能得以在那邊生存下去。

 

這層殼在這邊的時候,就會剝落,恢復成原來天帝所賜與的樣貌。

 

最佳的例子,應該可以說是鄰國的女王-景王陛下陽子了吧。

 

只是能夠安全度過虛海的人,通常只有上位的仙或是君王,普通的人想要毫髮無損的通過虛海是非常困難的,也就是因為這樣,海客與山客的數量都不多。

 

能夠引發蝕的人,除了自然產生的、不明原因的蝕以外,就只有擁有強大力量的麒麟可以在夜晚的時候憑藉著月影的力量造出蝕,又只有那非常上位的仙才能夠推開位於五山的吳剛門,在兩邊來去。

 

而蝕,通常會引發非常大的災害,不過如果只有麒麟獨自一個的話,那麼就可以引發較小災害的蝕。

 

所以不管究竟自己的主子-延王尚隆曾經在虛海那端發生了甚麼事情,如果延王本人,又或是跨越虛海去到那邊尋覓到君王的延麒兩人沒有說的話,那麼,曾經發生過甚麼事情,自己是不會得知的。

 

因為自己不可能獨自跨越虛海從這邊去到那邊。

 

三人看著窗外的雲海景致這麼想。

 

而與延麒雙雙出發到慶國的延王尚隆心中如同那難得一見的沉重表情一樣,五味雜陳。

 

自己沒有想到自己會是因為這個原因而到慶國拜訪的。

 

鄰國的女君王和自己的私交不錯,至少比起與其他自己曾經幫助過的君王的私交都還要好。

 

原因大概是因為兩人都是胎果,從這邊去到那邊,又從那邊回到這邊的胎果君王。

 

在這個常世裡的、在雲海之上的胎果君王或是麒麟,只有自己、延麒、泰麒和陽子而已。

 

就算所在的不是相近的時空,卻也是非常難得的緣分-都是曾經在那邊生活過。

 

算算自己從延麒那裡接下重振雁國這個重擔已經有五百多年的時光。

 

做在名為球球的騶虞的騎獸上,尚隆想起了過去的時光。

 

在那邊的時候,自己只是個成天在城下鬼混的、在瀨戶內海某處的一個小國的少主。

 

是啊。

 

那是自己的名字-小松 尚隆。

 

那個除了自己以外再也沒有任何人存活的小松家的少主。

 

第二十章(20.12)

 

自己是以未來的小松家的君主撫養長大的,然而,當所有人都死去,只剩下自己被延麒救活的時候,自己覺得自己很可笑。

 

就只有自己一個人活下來要做甚麼?

 

沒有臣子的君王算是甚麼?

 

甚麼也不是。

 

要有臣子,這樣君主的存在才有他的意義。

 

所以當延麒對自己說,有一個國家要交託給自己的那一刻,自己是非常興奮與期待的。

 

總算不是可笑的存在。

 

就算這個國家存在於一個自己的認知完全無法理解的地方,自己也無所謂。

 

就算當時的雁國是折山般的荒廢狀態-就連凌雲山也為之折斷的荒廢,自己也無所謂。

 

只要有一個國家可以讓做為出生就是注定要當君主的人支撐,那麼,或許實際上被支撐的不是國家,而是自己了吧。

 

不再茫然失措的自己。

 

總算找到目標生存下去的自己。

 

只要有一個臣下存在,那麼自己就會為了他努力扮演好自己的角色。

 

自己不希望再失去任何一個百姓。

 

因為看著追隨自己的百姓在一夕之間都離自己而去的悲痛,自己再也不想再次嚐到了。

 

一個也不能少。

 

所以自己答應那個與妖魔為伴的少年,要建立一個妖魔走在路上也不會被追打,而百姓也不會感到驚恐的國家。

 

約定好了要建立這樣的一個國家,為了雁國的、為了追隨做為君王的自己的百姓。

 

雖然現在的雁國非常的繁華富庶,但還不是這樣的一個國家。

 

自己繼承雁國的時候,雁國的荒廢程度讓國家所有的一切幾乎是從零的狀態開始的。

 

只是,自己沒有預料到,當國家逐漸振興、繁榮之後,自己也開始有了倦怠感。

 

在那邊的君王,是有壽命限制的,一切的一切是有盡頭的。

 

然而,在這邊,君王沒有壽命限制。

 

一旦與麒麟,也就是台輔定下契約,那麼就等同入了仙籍。

 

入了仙籍,也就是擁有永無休止的性命。

 

所以,厭倦感很快地就產生了。

 

這就是君王失道的原因之一吧。

 

第二十章(20.13)

 

如果是一般的官吏,在厭倦的時候只要辭去官職、奉還仙籍,就可以下到下界去過自己想要過的生活。

 

但,對於君王來說卻不是這樣。

 

君王,一旦失去仙籍,就會直接面對自己的死亡,或許是因為在與麒麟定下契約的時候就已經死過一次又再度重生的緣故。

 

所以君王和一般的官吏不同,不能輕易的捨棄所在的位置,就算感到厭倦、厭煩也不能逃脫開的的位子。

 

自己曾經對陽子說過,如果真的沒有甚麼事情讓自己操心的話,那麼自己會想要毀滅雁國的吧?

 

自己也不是不曾這麼和自己對賭過。

 

只是,應該慶幸嗎?

 

需要自己操心的事情卻從來沒有間斷過。

 

尚隆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

 

那個被退回的旌券的主人,那個姓名叫做商奧,字越毅,現在叫做甘蒼,字青衣的盲眼孩子。

 

就是那個樂俊在那條艮城通往雁國首都關弓的路上所遇見、那個在關弓城下以精妙的醫術救了自己的那個盲眼孩子吧?

 

自己收到陽子用君王之間聯繫專用的鳳所傳來的訊息的時候,自己這樣肯定了。

 

不單只是因為陽子所描述的外貌形象符合自己的記憶,同時也是因為那個盲眼的孩子身邊還有另外一個叫做紅袖的女孩子。

 

所以自己非常肯定。

 

尚隆突然想起家裡的那三個老是愛對自己嘮嘮叨叨、管東管西的臣子臨行前還交代,如果可以,那麼最好能夠收納為雁國所用。

 

擁有那樣的才華、擁有那樣的技術,居然可以讓因為不明的疫病肆虐的慶國逐漸恢復安定。

 

不僅是醫術,就連玄術也十分精通,那是遍尋十二國也找不到的高超技術。

 

就算不用他們說,自己也知道。

 

只是,沒有那麼簡單吧。

 

這麼長久的怨恨是可以這麼輕易地消除的嗎?

 

想到這裡的尚隆一點把握都沒有。

 

第二十章(20.14)

 

因為和紅袖、和青衣在關弓城下的那短暫時光裡,不管是在他和紅袖的言談之中,又或者是和自己交談之間,自己隱隱約約能夠感受到青衣對於凌雲山的感受。

 

那時候不明白的情緒,現在的自己已經能夠清楚的明瞭了。

 

那是對於官府、那是對於君王、那是對於國家的深沉怨恨。

 

身分尊貴的君王和台輔親自解釋就可以消弭了嗎?

 

很難。

 

幾乎不可能。

 

顯而易見的答案。

 

怨恨是非常難以消弭,卻又是輕易就能夠存在的東西。

 

不過自己倒是沒有預期到會是因為這個原因去到慶國。

 

先前雖然自己想要幫忙陽子,不過說實在的,雁國也有雁國的煩惱要忙碌。

 

尤其是當慶國的情況不穩定-妖魔的傳言與疫病的四起,災民又往安定的雁國移動了,就彷彿是國家要滅亡的前兆一樣。

 

雁國四周的國家-君王和麒麟已經死去的柳國、還沒有找到君王的巧國、還有即便在君王和麒麟回來之後,勉強開始安定的戴國,以及面臨危機的慶國,可以說常世的東半部除了雁本身以外,沒有一個國家的狀態是安定的。

 

雁國承受了過多的浮民,使得己身的問題也多得不得了,根本沒有多餘的心力再去支援慶國。

 

民心浮躁、異狀頻發的雁國本身,也讓自己和眾臣們傷透了腦筋才得以維持現狀的安定。

 

所以,雁國當時能夠幫助慶國的地方真的非常有限。

 

所幸,慶國現在已經開始安定了下來,因為疫病與妖魔而流竄的浮民,也因為慶國的狀況穩定下來而開始回歸慶國,雁國這才能稍稍喘口氣。

 

想到這個尚隆不免嘆了一口氣。

 

比起這個只要自己和大臣們一同努力就能夠運籌帷幄自如的國家大事,自己更加擔心即將面對的難題-究竟應該如何消除一個人的怨恨呢?

 

或許這個問題只有見到青衣本人之後才會知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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